北大中东研究评论 | 第六期:美国的海湾政策:不可预测性引发的问题
时间:2021-12-21 作者:
北京大学中东研究中心和北京大学卡塔尔国中东研究讲席项目于2021年11月22日发布第6期北京大学中东研究评论《美国的海湾政策:不可预测性引发的问题》(英文原题U.S. Foreign Policy in the Gulf: Unpredictability is not Policy),作者帕特里克·西罗斯(Patrick Theros)。
2021
Nov. 22
像往常一样,位于华盛顿特区的中东研究智库以及各个海湾国家首都纷纷在议论美国的海湾政策,对美国在海湾地区的行为与意图做出种种猜测。从阿富汗仓促撤军,同伊拉克达成模糊的撤军协议,以及从沙特低调地撤出防空部队,美国这一系列动作是否预示着未来海湾地区将没有美国存在?美国再次提出“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这对海湾地区意味着什么?美国不断向海湾地区发出矛盾信号:如果美国决意离开,为什么它要通过实施新的制裁来加剧与伊朗的对抗,说着以色列想听的话,并故意拖延恢复伊核协议?如果这些行为指向对抗,美国又为什么要从沙特撤出防空力量并缩减驻伊拉克美军规模?美国有必要清楚阐明自己的海湾政策,以便有关国家做出相应调整。
冷战结束以来,海湾国家无数次与美国的不可预测性进行斗争,以便搞清楚怎么做才能适应美国的政策。事实上,至少在过去三十年里,美国从未阐明自己在海湾地区的外交政策。最近,我与其他退休同事进行了一次非正式的交流,其间我打趣道:“在我担任驻海湾国家外交官期间,华盛顿方面从未给过我明确清晰的指示,告知我要去执行什么样的政策。相反,华盛顿一方面给我们发出大量前言不搭后语的指示,另一方面却根本没有任何处理重大危机的预案。很多时候,我都是自己瞎应付。”我举了几个例子,而其他的外交官同仁也以他们自己的例子表示附和。
我担心美国还没有意识到其政策的模糊与缺失代价高昂,迫使海湾国家领导人和美国在该地区的外交官不得不费力去搞清华盛顿的思路和逻辑。这使得美国成为历史上最为制度化地不可预测的超级大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其外交政策的不可预测性会给对手、盟友、各种无辜的旁观者以及美国自身带来不必要的风险。不可预测性不应成为政策。尼克松在越战谈判和1973年中东战争期间曾谈到不可预测性的优点,但相关评论经常被错误引用,甚至被传成了神话。尼克松所指的其实是类似于打牌中的战术的不可预测性,即其他玩家对出牌的反应。实际上,恰恰是尼克松坚持认为,美国必须始终保持其政策可信性和战略可预测性,明确界定己方利益以及为保护自身利益愿意付出的代价。尼克松会同意我父亲对我的教诲:“永远不要做出你不打算遵守的威胁或承诺。”
冷战期间,与苏联的对抗迫使美国不得不在各类事务中采取可预期的行动。美苏是有能力将人类从地球上抹去的超级大国,所以二者都无法承受战略误判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虽然双方都犯过错误,但都没有放弃某些基本的政策原则。最重要的是,在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之后,莫斯科和华盛顿再也不会冒险进行直接的军事对抗。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使美国政策制定者失去了指路之星。
美国向海湾地区发出的错误信号
当美国的不可预测性可能导致严重错误时,海湾地区的国家领导人最为忧心忡忡。萨达姆在1990年对科威特发动的袭击可以算作美国不可预测性导致灾难的首个例证。1990年7月,当伊拉克在科威特边境集结军队时,华盛顿在公开场合对此保持沉默,并且没有告诉驻海湾国家的美国外交官应该向驻在国政府传达什么样的信息。1990年7月25日,美国驻伊拉克大使艾普莉尔·格拉斯皮(April Glaspie)在会晤中告诉萨达姆·侯赛因:“(美国)对伊拉克和科威特的争端不持任何立场。”大约一天后,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否认美方向萨达姆发出过任何抗议。此外,鉴于萨达姆与当时的美国中东问题特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以及其他美国高级官员的私交,他完全有可能在错误信号的影响下相信美国不会对伊拉克的侵略行为作出强有力的回应。
2003年,美国再次出其不意,在已经压制住萨达姆且没有正当战略理由的情况下发动了伊拉克战争。这让海湾国家领导人大吃一惊,毕竟,利雅得在1991年就明确表示反对美国武力推翻萨达姆政权。一些海湾领导人认为,小布什只是想对企图暗杀他父亲的行为进行报复。还有人认为他想向老布什证明自己的能力。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是,美国摧毁了这个地区内唯一有能力对抗伊朗并制衡德黑兰与利雅得地区霸权主义诉求的国家。当美国准备引入约旦通缉的在逃犯艾哈迈德·沙拉比担任新伊拉克的领导人时,海湾国家领导人更加困惑了。之后,美国加倍下注,解散了伊拉克的军队、警察和情报部门,而不是充分利用它们。
或许奥巴马政府是经过深谋远虑才一边提出“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战略,一边从伊拉克撤军并在阿富汗增兵五倍。但遗憾的是,美国政府从未阐明它的战略考虑,也没有说明如果出现问题它将如何应对。例如,美国从伊拉克撤军会让面临“极端组织”攻势的伊拉克军队士气低落,同样,特朗普政府无条件同意将阿富汗交给塔利班也严重挫伤了阿富汗政府军的士气。在阿萨德政权对叙利亚平民动用化学武器后,奥巴马未能履行他的“红线”,这破坏了他在海湾地区的声誉。特朗普无疑进一步加剧了海湾地区的焦虑,因为他将不可预测性奉为其外交政策的基石。
我曾有幸参与到几位海湾国家高级外交官的对话中。这些外交官经过讨论得出结论,不能指望美国来保护海湾国家,因为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美国各种行为背后的逻辑。但他们也基本找不到海湾安全保障提供者的其他替代方案:俄罗斯与伊朗走得太近,欧洲软弱无力,而中国和日本则没有兴趣。一位与会者提到印度参与的可能性,其他人则叫他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印度与海湾地区地理上过于接近,联系过于紧密,作为安全保障提供者不值得信任。
接替小布什的奥巴马总统高调提出“转向亚洲”战略。然而,他的政府并没有为这项战略确立什么实质性内容,而且从未认真地向海湾盟友解释这一政策转变会对海湾国家造成什么实际影响。当“阿拉伯之春”爆发时,奥巴马决定放弃对阿拉伯独裁者的支持,这很容易理解,毕竟美国总是以全球民主代言人自居。本·阿里、穆巴拉克和卡扎菲接连下台。奥巴马政府没有向海湾盟友作出任何解释。在此背景下,海湾国家纷纷采取了它们认为最能保障自身利益的举措。卡塔尔将一半的空军派往克里特岛的苏达湾(Suda Bay),参加北约行动,这些行动在推翻卡扎菲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沙特阿拉伯向本·阿里提供庇护,同时抱怨美国“背叛”了穆巴拉克。不久后,叙利亚内战爆发,沙特和卡塔尔分别支持了不同的反政府武装团体。时任卡塔尔首相哈马德·本·贾西姆在华盛顿的大西洋理事会晚宴上公开抱怨,美国政府一再拒绝为卡塔尔应该支持哪些武装势力提供指导。而几年后,美方又批评卡塔尔支持错误的武装势力。
奥巴马看似无条件地从伊拉克撤军,使得海合会国家认为美国确实在放弃该地区。同样,无论奥巴马的决定背后有怎样的理由,他的政府都没有认真向那些需要为之买单的人解释其理由和意图。在叙利亚局势“红线”方面食言证实了海湾国家的观点,即奥巴马没有兴趣代他们冒险。奥巴马的主要海湾倡议,即伊核协议谈判,是在没有与任何海合会国家协商的情况下进行的。海合会国家对《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的反应不一。阿曼和卡塔尔谨慎地欢迎该协议,而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则反对该协议。奥巴马通过同意支持沙特在也门发起考虑不周且进展艰难的战争,换取利雅得对伊核协议的默许。为了对冲风险,沙特人随后开始在暗地里竭尽全力破坏该协议。
大同小异:特朗普政府和不断变化的美国政策
海湾阿拉伯国家及其大多数民众对特朗普的上台表示欢迎,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他们期望特朗普在处理伊朗问题时更加强硬。但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在首次关于外交政策的竞选演讲中,特朗普声称:美国要变成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国家。
事实证明,特朗普兑现了他的承诺。相比之下,他的政策宣言让奥巴马看起来像乔治·凯南。特朗普以出席2017年5月伊斯兰合作组织和海湾合作委员会的利雅得双峰会为契机,将沙特选作他首次出访的目的地,并在访问期间为新的反恐中心举办落成典礼。此次出访的高潮是美国与沙特签署价值3500亿美元的军售协议,媒体将其形容为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售交易。最后,当特朗普总统、萨勒曼国王和塞西总统为反恐中心揭幕时,他们将手放在发光球体上的样子让人联想到《哈利·波特》电影,为特朗普的沙特之行增添了一丝滑稽。在此背景下,沙特人认为他们已经破解了与特朗普政府打交道的密码。于是,在此次访问结束不到一个月后,沙特与阿联酋、巴林和埃及一道宣布与卡塔尔断交。起初,特朗普加入了指责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的行列,这让沙特人更加相信,美国已经为他们入侵卡塔尔开了绿灯,沙特军队开始在卡塔尔边境集结。随着土耳其军队部署到卡塔尔,海湾地区很快陷入一片混乱。美国国务卿雷克斯·蒂勒森介入此事,向沙特方面发出信号,表示不会容忍对卡塔尔的侵略。特朗普为此很快解雇了蒂勒森,但是就像往常一样,他又突然改变了立场,称赞卡塔尔在反恐方面的积极合作。
正如他在竞选中所承诺的那样,特朗普谴责伊核协议,并于2018年宣布美国退出该协议,同时对伊朗采取“极限施压”政策。时任国务卿蓬佩奥似乎非常有信心这能让伊朗政权屈服,以至于他发出了最后通牒,内容相当于是呼吁毛拉们自寻短见。尽管特朗普政府知道伊朗政权不可能接受蓬佩奥的要求,但我猜想海湾国家领导人由此认为美国在伊朗问题上已经胜券在握。如果他们真的这样认为,那么事实会让他们大失所望。美国的制裁伤害了伊朗,但未能达成特朗普政府所宣称的目的,既没有让伊朗人乞求回到谈判桌,也没有让伊朗政权垮台。相反,伊朗的回应是在现有条件下将铀浓缩到前所未有的数量和丰度,同时加大对新技术的研发投入。
事实上,似乎只有伊朗弄明白了如何应对特朗普的不可预测性。他们猜到特朗普不希望真正发生战争,只不过是想要装腔作势。而蓬佩奥和约翰·博尔顿则确实想要一场激烈的冲突。伊朗人可能是在击落美国“全球鹰”无人机后发现了这一点。该无人机在特朗普发表了一番激烈言辞后进入伊朗领空。至今都没有美国官员解释为什么将这样一个坐以待毙的目标挑衅性地送入伊朗。据媒体报道,蓬佩奥和博尔顿以及中央情报局局长吉娜·哈斯佩尔在美国无人机被击落后敦促特朗普下令对伊朗实施大规模报复性打击。然而,就在美国飞机升空、军舰出动、导弹上架的最后时刻,特朗普叫停了此次军事行动。他后来表示,取消对伊朗的打击行动是因为他被告知会有伊朗平民在空袭中死亡,而在无人机被击落的事件中没有美国人丧生,他“希望避免战争”。德黑兰也可能从2020年2月美国政府与塔利班达成的多哈协议中得出结论,除非有美军士兵被杀,否则特朗普会做出让步。许多报道表明,伊朗人开始在他们的伊拉克盟友中散布消息,让他们不要以美国人为袭击目标。
美国暗杀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后,伊朗验证了自己的假设。作为对美军暗杀苏莱曼尼的报复,伊朗对驻伊拉克美军基地进行了军事打击,但事先发出了警告,并小心翼翼地仅以摧毁军事设备为目标。后来,当100名美军受伤的消息传出时,特朗普故意置之不理。至此,伊朗人可能已经弄清楚美国的行为模式了,但我怀疑其他海湾国家还没理解美国这一系列行动背后的目的。就像无人机进入伊朗领空的情况一样,没有人真正解释过暗杀苏莱曼尼背后的原因。有人认为,这是蓬佩奥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促成美国对伊朗发动战争,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到特朗普任期结束时,人们很难再对美国将在海湾地区站稳脚跟抱有坚定信心。遗憾的是,就像他的前任一样,拜登也没有阐明美国的海湾政策是什么。拜登总统在改善海湾地区对美国可靠性的看法方面几乎毫无作为。在执政初期,拜登表明了对沙特政权的轻视,削减了对沙特在也门战争中的进攻性军事行动的物质支持,并就卡舒吉案对沙特提出批评。然而,在拜登执政的九个月里,美国也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措施来终结也门战争。沙特人似乎已经决定,从也门脱困之路要经过德黑兰。有关沙特—伊朗会谈的新闻报道和内部消息表明,也门问题是两国谈判的主要议题之一。根据特朗普政府在2020年与塔利班达成的多哈协议,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已是板上钉钉,然而,拜登政府在执行撤军过程中的仓促性和种种失误让整个地区的国家领导人摸不着头脑。
美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制定一个连贯的海湾战略,并在仔细研判后,向伙伴、盟友和对手清晰地阐明这一战略。战术可以是不可预测的,战略则不行。美国的政策决定不应该让其伙伴与盟友感到意外。美国应该让较弱的对手清楚美国的红线,以免其逾越它们。而面对强大的对手,美国则应确保其不会在无意中陷入与美国的灾难性对抗。谈论“美国撤出海湾”没什么问题,但在美国真正撤出之前,我们需要仔细分析海湾内部的各个参与者将如何应对美国战略调整造成的权力真空。如果伊朗决定大展拳脚,以巴林和沙特境内受迫害的什叶派为代理人发起叛乱怎么办?美国需要让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否是迫使美国重返该地区的“红线”。如果不这样做,伊朗人这一次可能会对美国作出战略误判,并在此基础上采取冒险行为。
据说温斯顿·丘吉尔曾就美国的不可预测性发表评论:“美国人无比莽撞”,“美国人总是在不断犯错后才采取正确的行为”。该传闻可能是杜撰的,但美国人何必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去佐证它呢?
说明
本文翻译自海湾国际论坛(Gulf International Forum)2021年11月4日发布的文章《美国的海湾政策:不可预测性引发的问题》(U.S. Foreign Policy in the Gulf: Unpredictability is not Policy),作者为帕特里克·西罗斯(Patrick Theros),译者为邓纬琳。
作者简介
帕特里克·西罗斯(Patrick Theros)是海湾国际论坛的战略顾问,曾任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的政治顾问、美国驻约旦使馆政治处外交官、美国驻阿联酋使馆代办、美国驻叙利亚使馆经济参赞和美国驻卡塔尔大使。在其近36年的职业生涯中,他还曾在贝鲁特、马那瓜和达兰担任外交职务。退休后,西罗斯于2000年至2017年担任美国—卡塔尔商务理事会(U.S. Qatar Business Council)主席。
译者简介
邓纬琳,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言文化系2020级硕士研究生。
编 辑 校 对:徐 文
编 辑 排 版:王艳娣
北京大学中东研究评论 第6期
美国的海湾政策:不可预测性引发的问题
帕特里克·西罗斯
北京大学中东研究中心
北京大学卡塔尔国中东研究讲席项目
2021年11月22日
电子邮件:pku_qcmes@vip.sina.com
Peking University Middle East Review: Issue 6
U.S. Foreign Policy in the Gulf: Unpredictability is not Policy
Patrick Theros
Center for Middle Eastern Studies, Peking University (CMES-PKU)
State of Qatar Chair Program in Middle Eastern Studies at Peking University (PKU-QCMES)
November 22, 2021
E-mail: pku_qcmes@vip.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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